任晶晶
在一间幽静的木结构茶室中,阳光透过格栅洒落,一幅金底黑字的悬挂书轴映入眼帘。那是女侠墨非的作品——墨迹挥洒间既有传统文脉的深沉,也有创作者个性的洒脱。女侠墨非是一位活跃于社交媒体(尤其是小红书)上的青年书法家,其作品以古代文人的精神气质和现代美学的融合而备受瞩目。视频中,墨非挥毫如剑,每一笔皆是精心布局。本文探讨其书法所根植的历史传统与美学理念。透过书者的洞察与诗人的视角,踏入墨非的墨海,在行书与隶书的流转中,感受女侠墨非文化记忆与个体表达的双重回响。
孤意与神采:墨非书作的翻译与阐释
第一幅作品定格于墨非写字的一瞬,墨迹尚未干透。四个大字以行草笔意挥洒而成:“远离尘嚣”。这一成语可译为“远离喧嚣人群”,字面意即“远离尘土与嘈杂”。传统语境中,这句话常用于表达从尘世纷扰中抽身而出的隐逸之志。墨非的书写赋予这四字以鲜活气息:“远”字尾笔左拖,似在拉开距离;“离”字紧凑坚实,果断有力;“尘”字略向上挑,如浮尘上扬;“嚣”字则在三个“口”字的基础上广展而不乱,喧哗之形被大笔稳稳压制。四字合观,传递出一种超然洒脱的静意。墨非将“翻译”融入笔动之中,似乎能让人感受到“脱尘离嚣”后的一刻宁静。
第二幅作品为整轴隶书作品,悬挂于格栅木墙与茶案之间。文字选自晋代诗人陶渊明所作名句: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”意为“身在尘世之中,却无车马喧扰”,表达的是一种内心超然的隐逸生活。墨非以隶书书写此句,颇具古意。每一字皆扁阔舒展,横画厚重,笔尾轻翘——这是典型的隶书特征。“蚕头燕尾”之笔法尤为显著:起笔圆润如蚕首,收笔轻盈似燕尾。字形排列整肃,恰与诗意的安宁呼应。横画宽阔,节奏舒缓,予人以从容稳重之感。书法与文意在此高度契合:无“车马喧”者,其实亦无笔墨躁动。茶室陈设与书法相得益彰,更显出“幽人独居,静对清风”的古雅气息。
第三幅作品为一幅正在书写中的立轴,文字出自庄子:“相忘于江湖。”意为“在江湖中彼此遗忘”,语出寓言:两鱼困于干涸之泽,以唇相濡求存,庄子却认为不若相忘于江湖,各自自在逍遥。墨非以行书书写,行笔潇洒连贯,形成一列流动的竖行。字如其意,“江”字长横如水波绵延,“湖”字末笔舒展,有如湖面之开阔。此书法作品不仅在意境上表达了“自然自在”的哲思,其笔势亦如水之流动,白纸间的留白恰如江湖间的空灵。墨色由浓转淡,或如激荡,或如飘逸,俨然一曲水墨的舞蹈,将“江湖之忘”具象化为当下的一笔、一息。
黄庭坚余韵:墨非行书中的宋代精神
墨非的行书风格——正如第一、第三幅作品所示——深受宋代书家黄庭坚之影响。行书本为介于楷书与草书之间的书体,兼具结构与流动之美。黄庭坚之行书风格素以个性鲜明著称,其笔法常被称为“中紧外扬”,即字形中部紧实,笔画外展,极具张力。墨非在“相忘于江湖”中的书写亦有此意:字心紧凑,而横笔与斜势自字内舒张而出,带有昂扬之姿。正如对黄庭坚《松风阁帖》的学术分析所言:“结构内敛而外势纵横,横画舒展,形成节奏强烈之动势。”墨非亦善于制造节奏感:有些笔画厚重而慢行,有些则轻巧迅捷,整句之中,仿佛旋律流动。
黄庭坚笔下另一显著特征是“瘦劲有力”:线条虽细却充满张力。墨非之行书亦能体现此种“清气”“生动”之追求。即便是纤细之线,也有弹性而不软弱,起笔饱满,下笔有力,收笔如丝,毫不松懈。虽然墨非并未如黄庭坚那样刻意变形字形、使其斜逸夸张,但那份动感精神却得以延续。譬如“尘”字之末钩,飞扬有致,颇具“黄体”之风。其布局中亦见“疏密有致”之美学,一些字紧密排列,一些字则放置疏朗,使整幅作品如黄书般:字字不一而章法和谐。墨非继承了“尚意”之传统,即重神采而不拘泥于形制,她在传统结构中注入个人情感,既遵古亦不囿古。
隶书渊源:汉风犹存的墨非笔意
如其行书取法宋人,墨非之隶书则更追溯至汉代及其复兴者。汉隶,作为东汉时期主流书体,以其“横画平直、笔意从容”而被誉为“庄重之体”。在墨非所作《结庐在人境》一轴中,字字宽博而不板滞,线条厚重却富于变化。其笔画末端常显“飞白”之效,即用墨不足而显毛纸纹理,亦为东汉书家蔡邕所擅之技。蔡氏书法有“骨气洞达,爽爽有神力”之誉,观墨非之作,亦可见其用笔之坚实与神采飞扬。
隶书中,横画常缓起缓收,尾笔微翘,犹如燕尾,又称“蚕头燕尾”,为汉隶代表笔法。墨非对此技法运用得当,字形布局严谨却不呆板,其笔画之间有若干联接,略呈行意,亦见张芝遗风。张芝作为张草先驱,致力于隶书的“草化”,打破其规整方直之桎梏。墨非在“喧”字中即显此意,其末画由横转撇一气呵成,笔势微倾,如欲飞扬,仿佛是笔尖不由自主地跃动。
在此意义上,墨非之隶书可谓立足于蔡邕之法度,又不乏张芝之灵动。其用笔虽具汉碑之厚重,却不失时代之流转。更有晚清碑学中邓石如等人之风骨隐现。她所书之隶,非博物馆式的复制,而是生动鲜活的再创造,既保古意,又显个人节奏。
墨象与哲思:墨非书法的美学气质
超越笔法与传承,墨非书法真正动人之处,在于其审美意趣与哲思蕴涵。她视每一字为图像,而非单纯的语言符号,每一笔皆为心境的流露。细观其笔迹,墨色自浓黑至淡灰,往往一笔之中层次分明——这正是她巧妙控墨与施压的体现。浓墨处目光所聚,飞白间则呈流动之感,透露“动”与“逝”的意味。
譬如“远”字左下长笔,自浓而淡,似逐渐隐去,有如其意之“远”。此类质感变化,不唯技艺,更传语义,胜于印刷字形百倍。在墨与白之间的互动中,传统美学得以体现。墨非懂得“留白”的分寸,纸上空处并非虚无,而是言尽意在的“静”。在陶诗那幅作品中,“境”与“而”之间的空隙,恰如一顿,容纳着“心远地自偏”的幽思。
在严谨结构之中,墨非也悄然进行了当代表达。她笔下有一丝女性之柔美,与古代雄浑书风有所不同。她以“女侠”自称,其笔下既有文人之静思,也不乏侠气之飘逸。她所书“相忘于江湖”,不仅是对庄子之致意,更似自我宣言:在这个充满喧嚣的世界中,她选择以墨为江湖,书写属于自己的自由。她的笔法偶尔轻微变形,略为夸张,却不越轨。在当代某些极端实验书风下,墨非仍坚持字形清晰、结构传统,这种从传统内部生发出的创新,显得尤为可贵。
观其作品,观者可推其心境:版面清朗,则心中有序;飞笔若舞,则心中有喜。她所书皆为逸世之语,所思皆为当代之问——在喧嚣中何以自处?她以笔与古人对话,于时光中探寻精神的栖居之所。
传统如江湖,因她而流动
在女侠墨非的书法之中,我们得见一场古今交融、规矩与自由并行的艺术实践。三幅作品皆有各自的叙事,墨在纸上,亦在心中。她以笔通古今,不论黄庭坚之行书,抑或蔡邕之隶风,都在她的手中重获生机。她的作品不仅是对传统的致敬,更是其延续的当代表达。
初看之时,或为黑白对比之美所摄;细读之后,则可体会其中的诗意与哲思。在一个信息洪流的时代,墨非之书,呼唤我们慢下来,去“结庐在人境”,去“相忘于江湖”。在墨与纸的交界处,她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精神栖居。
墨非的书法最动人之处,或许在于其真挚。笔无虚行,皆出诚意。她的每一件作品,既是技艺的展现,也是心灵的独白。正如唐代书论家孙过庭所言:“书之妙道,神采为上。”墨非让我们看到了这一“神采”——那是文化的回声,也是她自身灵魂的形状。